前言:這篇文章本來是在2015年以英文撰寫。最近看到社群網站上有一些奇怪的說法,並且去看了一下流求國的維基百科後,發現裡面的資訊都仍欠缺考證。於是決定把這篇重新寫一次。

  有些成天喊台灣是中國自古以來不可分割的人常常會拿隋書中的流求國中的敘述當成證據。我們先不說隋朝和流求國的"互動"完全就是恐怖情人的行徑。一開始隋煬帝派人去隨機綁架了一個人逼流求國進貢。隔年再派去搶了衣服和盔甲回去。最後一次直接放火燒了對方的房子,俘虜了男女數千人回去。並且從此之後斷絕往來。

 

  〈大業〉三年(公元607),煬帝令羽騎尉硃寬入海求訪異俗,何蠻言之,遂與蠻俱往,因到流求國。言不相通,掠一人而返。明年,帝復令寬慰撫之,流求不從,寬取其布甲而還。時倭國使來朝,見之曰:「此夷邪久國人所用也。」帝遣武賁郎將陳棱、朝請大夫張鎮州率兵自義安浮海擊之。至高華嶼,又東行二日至郤鼊嶼,又一日便至流求。初,棱將南方諸國人從軍,有昆侖人頗解其語,遣人慰諭之,流求不從,拒逆官軍。棱擊走之,進至其都,頻戰皆敗,焚其宮室,虜其男女數千人,載軍實而還。自爾遂絕。

 

  我是不太了解這種互動要怎樣叫"自古以來不可分割"啦。但是隋書中提到的流求國真的就是台灣嗎?

  雖然隋書中對流求國的一些敘述的確和以前台灣原住民族的一些傳統類似。比如「男子用鳥羽為冠,裝以珠貝,飾以赤毛」、「婦人以羅紋白布為帽,其形正方,織鬥鏤皮並雜色糸寧及雜毛以為衣」、「父子同床而寢。男子拔去髭鬢,身上有毛之處皆亦除去。婦人以墨黥手,為蟲蛇之文」、「厥田良沃,先以火燒而引水灌之」、「王之所居,壁下多聚髑髏以為佳。人間門戶上必安獸頭骨角」、「食皆用手。偶得異味,先進尊者」等。但是這些簡陋的記載拿來形容當時的台灣、澎湖、琉球、菲律賓、東南亞、甚至是日本,與許多長江以南的民族可能都相去不遠。

  而一些從考古中可以得知普遍存在早期台灣原住民族中一些明顯的特徵,比如耳垂穿洞戴管狀耳飾、黑齒、鑿齒等一見面就會注意到特色反而都沒有記錄。因此,很難從隋書中對流求國的人文描繪推測出這個流求國應該是今日的什麼地方。

  但是隋書裡另外記載了如何前往流求國。「自義安浮海擊之。至高華嶼,又東行二日至郤鼊嶼,又一日便至流求。」如果我們能知道義安、高華嶼、郤鼊嶼的位置,就能知道隋書中的流求國的大概位置。那麼首先我們必需大概知道在隋書撰寫時這些地名是如何發音。隋書是唐初房玄齡、魏徵等人編成,成書於貞觀十年(公元636)。撰書時用的語言是中古漢語。因為台語許多發音保留了中古漢語的特徵滿以下語言的推論我會以台羅標音。

目前我們的表格如下:

隋書 中古漢語發音 現代位置
義安 gī-an 潮州
高華嶼 ko-hua
郤鼊嶼 kiok-bi su
流求 liu-ɡiu

 

  首先,最簡單的就是義安了。義安就是現在廣東的潮州。隋朝的水師就是從這裡出發。許多堅持流求國是台灣的人主張郤鼊嶼就是今日澎湖,因為澎湖主島上有一個小村落的地名古時叫做龜鼈山,現在叫奎壁山。因此從這裡往東再一日就能抵達的流求就是台灣。這種推論有幾個問題。郤鼊嶼是指一個島,而龜鼈山僅是澎湖主島北端的一個小村落。龜鼈山從來不曾用來稱呼整個澎湖。而且也很難確定龜鼈山這個名字是否可以追回到隋朝。另外也沒有任何證據郤鼊嶼是指澎湖群島中其它小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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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壁山的位置

 

  於是,我決定研究中國其它時代的人都如何前往現在所稱的琉球。琉球從唐代開始就一直和中國各朝代維持頻繁的外交與貿易關係。他們交流的路線說不定有留下一些線索。首先是明朝的海道針經《順風相送》。一般推測於公元1570到1639年間成書。相較之下,歐洲人於1544年就已經正式記載台灣為 Formosa,並且在1582年就有西班牙人因在海上遭遇颱風而登陸台灣,船上有三位傳教士留下對台灣原住民的文字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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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0年 Abraham Ortelius 所繪製的 Indiae Orientalis, Insularuimque Adiacientium Typus。

 

  雖然曾經有過鄭和下西洋(那是回教徒代表中國造訪回教商人固有航線之旅),但明朝航海不如想像中強的主因來自於開國就設立的海禁。明朝從洪武四年(公元1371)開始實施嚴厲的海禁;一直到隆慶元年(公元1567)才允許漳泉兩地的人民出海交易。近兩百年間僅有琉球等特定的國家可以前往指定港口合法交易。因此《順風相送》成書的時間點剛好在解禁之後也就很好解釋了。在這種時空背景下,重回海洋的明朝人想來會向琉球商人使團請教針路,對於往返琉球的航線也是最清楚的。《順風相送》記載了從中國四個港口前往琉球的六條航線。其中第五條是比較相關的:

 

福州往琉球「正南風,梅花開洋,用乙辰取小琉球。用單乙取釣魚嶼南邊。用卯針取赤坎嶼。用艮針取枯美山。」

 

  梅花是今日福建福州長樂市的古名。從梅花港出發後朝向 112.5°(東南東) 前往小琉球。明朝時小琉球就是指今日的台灣。同時期歐洲人的地圖上也常將台灣標為 Liquio minor(小琉球)。 朝向 105°(東微南)前往釣魚嶼。這裡就是今日釣魚台,日本稱尖閣諸島。朝向 90°(正東)前往赤坎嶼,今日赤尾島,日本稱大正島。最後朝向 45°(東北)前往枯美島,今日的久米島,就算抵達琉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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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風相送》福州往琉球

 

  同時期的琉球針路記載還有嘉靖13年(公元1532)陳侃出使琉球所寫的《使琉球錄》,與清初(公元1685)成書的《指南正法》。

  琉球國第二尚氏王朝的第三位國王中山王尚真於嘉靖五年(公元1527)病逝。他的兒子尚清準備繼位,因此明朝派陳侃出使琉球冊封尚清。陳侃文內中完全展示實施一百五十多年海禁的後果。在航線之前他詳細的記載了如何籌備船隻、船員與規劃行程。其中居然提到:「是月,琉球國進貢船至;予等聞之喜。閩人不諳海道,方切憂之;喜其來,得詢其詳。翼日,又報琉球國船至,乃世子遣長史蔡廷美來迓予等;則又喜其不必詢諸貢者,而有為之前驅者矣。長史進見,道世子遣問外,又道世子亦慮閩人不善操舟,遣看針通事一員率夷梢善駕舟者三十人代為之役;則又喜其不必藉諸前驅,而有同舟共濟者矣。

  如果從唐朝以來就是官方指定可以海上通商的福建人還不諳海道,真不知道明朝還有哪裡的人敢自稱諳海道。不只明朝官員不信任自己人的航海能力,連琉球王室也完全看不起明朝的航海能力。結果明朝要出使琉球,琉球還必須特別超前部署,早早送上一艘船還附䁬30名船員來載明朝使臣們前往。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會說《順風相送》成書的時候想來有請教過琉球人了。在這種情況下也難怪公元1603年陳第的友人陳學伊讀完《東番記》後會寫下東番之入紀載也,方自今始,與假令不有沈將軍今日之巨功,吾泉人猶未知有所謂東番也。

《使琉球錄》中有一個章節叫《使事紀略》,裡面詳細記錄了當時的航線。

 

至(五月)八日,出海口,方一望汪洋矣。風順而微,波濤亦不洶湧;舟不動而移,與夷舟相為先後。出艙觀之,四顧廓然,茫無山際,惟天光與水光相接耳。雲物變幻無窮,日月出沒可駭;誠一奇觀也。雖若可樂,終不能釋然於懷。九日隱見一小山,乃小琉球也。十日,南風甚迅,舟行如飛。然順流而下,亦不甚動。過平嘉山,過釣魚嶼,過黃毛尋,過赤嶼,目不暇接。一晝夜兼三日之路。夷舟帆小,不能相及矣,在後。十一日夕,見古米山,乃屬琉球者。

 

   陳侃的船是4月18日從福州的南台島出發,花了20天大船千辛萬苦駛出閩江。5月8日來到出海口後就是琉球船員發揮的時候了。結果琉球船員花了一天就經過小琉球(台灣北部),接下來兩天一路經過平嘉山(今彭家嶼,用台語讀就知道同一地方)、釣魚嶼、黃毛尋(今日台灣稱黃尾嶼,日本稱久場島)、赤嶼(赤尾島、大正島)、就在11日抵達古米山(久米島)。出海後到琉球僅花了4日。從這裡可以看出,琉球船員們選擇的路線和上述《順風相送》福州往琉球航線是一模一樣的。

  最後是一百多年後,清初的《指南正法》。當它1685年成書的時候荷蘭人和西班牙人都佔領過台灣,然後又都離開了。同時周邊國家也對台灣的地形地名有了比較多的認知。

指南正法

福州往琉球針「梅花開舡,用乙辰七更取圭籠長。用辰巽三更取花矸嶼。單卯六更取釣魚台北邊過。用單卯四更取黃尾嶼北邊。甲卯十更取枯美山。」

 

  一樣是福州往琉球。從福州的梅花開出海,朝向 112.5° 方位航行14個小時候往圭籠長(今基隆嶼)。朝向 127.5° 方位航行六個小時到花矸嶼(今花瓶嶼。台語仍是花矸嶼 Hue-kan-sū)。朝向 90° 正東航行六個小時通過釣魚台北邊。再朝向 90° 正東航行八個小時經過黃尾嶼(久場島)北邊。朝向 82.5° 航行20小時前往枯美山(久米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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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正法》福州往琉球

 

  上面兩張我拉的航線圖中只是為了顯示針路中提到的地點。實際的航線不會往南偏向台灣這麼多。因此提到小琉球或是圭籠長時,應該只是航行到能在海上看到北台灣山脈的地方就繼續往琉球去了。這樣從琉球到福州也是中國與琉球之間直線距離最近的航線。

  幾乎所有的航線都以今日的久米島當做前往琉球的最後航路點。了解歷史上如何來往於中國和琉球之間,就讓回來檢視隋書中的流求國了。「自義安浮海擊之。至高華嶼,又東行二日至郤鼊嶼,又一日便至流求。」那麼有沒有人對郤鼊嶼的地點做過說明呢?

  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5),清朝派了全魁與周煌前往琉球冊封尚穆為中山王。周煌在周遊琉球國時細心觀察當地掌故及風土民情,並著手紀錄,回國後又參引大量史籍,當中包括《明史》、《大清一統志》、《中山傳信錄》、《寰宇記》等,編寫了《琉球國志》呈乾隆帝御覽。裡面記載道:

 

臣按「隋書」:『大業四年,煬帝遣武賁郎將陳棱浮海,至高華嶼;又東行二日,至𪓟鼊嶼:又一日,至流求』。「明一統志」亦云『黿鼊嶼,在國西,水行一日;高華【一作英】嶼,在國西,水行三日』。今皆無其名。

 

  這裡周煌一口氣說明了:郤鼊嶼 = 𪓟鼊嶼 = 黿鼊嶼

 

  讓我們檢視一下這些字在中古漢語的發音:

郤: 《唐韻》綺戟切 (khik)。《韻會》《正韻》乞逆切,音隙 (khiok)。《正韻》音其虐切 (kiok)
𪓟: 《唐韻》其俱切 (ku)。 《集韻》權俱切,音衢 (khu)。《廣韻》《集韻》居侯切,音鉤 (kau)。同䵶。有的韻書說是玳瑁,有的說是指綠蠵龜。
黿: 《唐韻》《集韻》《韻會》愚袁切,音元 (guan)。《廣韻》五丸切 (guan)。《集韻》五官切,音岏 (guan). 又《韻補》虞雲切,音輑 (gun)。指一種軟殼的龜,比鱉大。聽起來就是玳瑁。

 

  史書上同一個地名很多種不同寫法大部份的原因是該地名音譯自外來語言。不論是郤、𪓟、還是黿,通通指向 ku*-bi 為這個島原本的名稱。這也剛好是久米島的名稱。久米島的名字原來就來自琉球語。根據《続日本紀》的記載,當來自今日久米島的人首次於公元714年造訪日本的時候,他們自稱來自球美(Gu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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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bi 今日寫法和唸法已經日本化為 Kume

 

  《使琉球錄》中從台灣北側到久米島是二日。《指南正法》中從基隆嶼北側到久米島也是二日。隋書中高華嶼向東航行到郤鼊嶼一樣要二日。到此,我覺得從琉球到中國的航線在歷史上脈絡很明顯,也一直非常固定。隋書中說的郤鼊嶼就是今日的久米島。那麼隋書中指的流求國也只能是今日日本稱為沖繩諸島的琉球。

  順帶一提,如此可見高華島或高英島應該位在台灣與琉球之間。有些人覺得是釣魚台,但是這些堅持高華是釣魚台的人常常就是堅持流求國是台灣的人。這種堅持從中國出發要先去釣魚台才會到台灣的人,要不是無可救藥的路痴,就是有某種"我全都要"的政治目的和心態。我真心希望這些人沒有在開計程車,不然要小心他們繞路騙哩程數。

  最後附上琉球到中國的各種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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